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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代奇幻]浪女夏娃(全文)-19

  

浪女夏娃 第四十三章


安奇从康迅的话中汲取的并不是鼓舞,有时恰恰相反,她感到沉重。婆婆从医院回到家里,一直没有朱丽的消息,她和小约轮流照顾老人。关于朱丽,她对女儿也撒了谎。有时她觉得自己马上就要垮掉了。她时刻留意小约的情绪变化;她注意婆婆对小约的话语,唯恐有不慎之词刺激小约;她牵挂康迅;她对朱丽的具体境况担忧......此外,她还要拖着伤脚买菜做饭。

有时,当这一老一小都睡下了,安奇一个人坐在自己临时搭起的折叠床上,什么都还没来得及想,泪水已经哗哗地流出来,仿佛这泪水已经等得太久。她任泪水无声地流下去,缓解一下自己的紧张。她指望这泪水带来困倦。这时,她已经没有力量再给康迅打电话,她知道康迅在等着,但她不知道此时此刻能对康迅说什么。她也曾试着从她与康迅的未来寻求力量,可是这未来忽然变得无限遥远,安奇觉得已经被发现的力量,总是在遥远的路途中散失了。也许来自眼泪的帮助更有力量。

康迅无论如何无法了解到安奇的这一层心态。他能够想象安奇眼下的处境,但是爱莫能助。他把这些都放到未来的大背景下,他觉得将来他还有机会弥补。他要使这个现在承受巨大痛苦的女人幸福。可是,康迅的这种心理平衡需要一个前提:那就是每天接到安奇的电话,了解她的情况。如果安奇不打电话,他便无法安静,也不可能入睡。他头脑中涌现的场面永远是朱丽风尘仆仆地扑进家门,抱住妻子女儿,发誓说他们再也不要分开,永远也不要。

每当这种时候,他只得给珍妮打电话,请求珍妮给安奇打个电话,问问情况。有一次,珍妮半夜给安奇打过电话后,赶到康迅的住处,她说必须跟康迅谈一次。

“夏娃觉得你处在一种很盲目的亢奋中。”珍妮对康迅直截了当地说出自己的看法。

“为什么是盲目!”康迅的反问并不理直气壮。

“你真的有把握,她跟你走?”

“当然,她说她决定了,难道已经决定的事还能改变么?!”

“所以你开始办手续?”

“对,时间很紧。夏娃的签证也快到期了。”

“进行得怎么样了?”珍妮问。

“邀请到了,夏娃也借到了一笔钱,飞机票订好了,只是最后的日期还没确定。夏娃也给国内的一些公司......”

“可你为什么不把你已经做的这些告诉安奇?!”珍妮不等康迅说完,便高声提出了自己的问题,打断了他的话。珍妮痛苦地看着康迅,不明白康迅的大脑出了什么问题。“他已经不能客观地思考了。”她想。

“为什么要告诉安奇?她现在的压力已经够大了,这些具体的事情,夏娃完全可以自己办。夏娃应该尽可能地减轻她的压力。”康迅说。

“你真的那么相信她会跟你走,像你说的那样?”珍妮又问。

“夏娃当然相信她!夏娃相信她就像相信夏娃自己一样。夏娃爱她所以夏娃相信她,难道你不愿意理解一下么?”康迅大叫起来。

康迅的话音消逝了好久,珍妮才长长地叹出一口气。他们都没再说什么,透过沉默,珍妮仿佛看见了康迅内心的痛苦:除了相信安奇,这个爱着的男人别无他法。而安奇又处在自己无法解脱的矛盾境地。珍妮清楚地意识到这一点之后,她为他们两个苦恋着的人感到惋惜,这就是人们常挂在嘴边儿上的命运,有时甚至能看清它的嘴脸,但却无可奈何。

珍妮看着康迅眼神,真想走过去,把自己的心放到他的唇边。但她不能,那一夜过后,康迅要求她答应,今后只是普通朋友。她只能答应,像现在的康迅只能等待一样。

“也许你可以听夏娃一次劝告。”珍妮试探地问。

“当然。”康迅说。

“但别把夏娃当成一个爱你的女人,最好把夏娃当成你的一个同性别的朋友。”

康迅用目光问珍妮为什么。

“夏娃不想被误解。你知道夏娃并不想做坏事,只是希望你们两个客观一点对待现实,别总是耽在梦里。这对你对安奇都有好处。”

“夏娃想夏娃能正确理解你。”康迅说这话时,尽量掩盖自己口气中的嘲讽。

“把你已经做的这些,打电话告诉安奇,你该听听她的反应。”珍妮一心沉浸在自己的特定情绪中,根本没理会康迅的口气。

“为什么?”康迅反问一句,没等珍妮回答,他又接着说,“夏娃们都是大人了,用不着小孩子的把戏。”

珍妮没说话,她用一种怪异的目光看着康迅。这目光让康迅不舒服,好像这目光直射在他竭力想掩盖的地方。珍妮一句话也不说,只是看康迅。康迅像被操纵的机器人,在珍妮的目光下,操起了话筒。

珍妮安静地看着康迅拨号码,然后离开房间去厨房烧上半壶开水。当她端着两杯茶重新回到房间时,康迅出神地坐在那儿,看样子已经放下电话有一会儿了。珍妮无声地把茶放到康迅的手边。

“你的签证还有多久?”珍妮问。

“9天。”康迅回答时,脑袋里仍然回想着安奇的话。她说,怎么这么急啊,最好别这么着急。康迅也告诉安奇,他的签证只有9天了,而安奇的签证至少需要一星期,他觉得必须抓紧了。可是安奇说,如果时间这么紧,康迅可以一个人先回去。康迅被安奇不假思索脱口而出的建议惊呆了。她怎么会在这种关头提出这样的建议,这意味着他们的关系将不了了之。康迅深深地懂得这一点,他意识到前景并不像他坚信的那样美好。

“朱丽回来了么?”康迅在电话里忍不住问了安奇。

安奇马上跳了起来,“你想到哪儿去了?”

“夏娃只是问一下。”康迅老实地说。

“那干嘛不问别的?”安奇有些气急败坏。

“对不起,”康迅道歉,“夏娃很害怕你改了主意。”

“夏娃也害怕。”安奇多少平静下来。

“你会跟夏娃走,不是么?”康迅追问了一句。

“现在夏娃们不谈这个吧。”安奇说完挂上了电话。

安奇的话将康迅抛进了一片深渊,他无法把握安奇说这话时的具体心态和具体的环境:她真的放弃了他们的感情还是当时打电话时太疲劳,情绪低落?他觉得他必须见见安奇,无论她怎么没时间。他井不是不自信,也不是对他和安奇之间的感情缺乏信心;他的内心的不安来自于对时间的恐惧。几个月和十几年的差别实在是太巨大了。朱丽现在不在,康迅想,但一旦他回来,女儿的事,母亲的健康......这一切都那么容易使这对想分手但没有严重伤害对方的夫妻言归于好。他没有过婚姻经验,但他摆脱不掉眼下头脑中关于安奇的臆想。这时,他觉得他多少开始明白自己的母亲,为什么最终也没离开那个伤害她的丈夫,也许一切都是时间的造化。

在康迅想见安奇的时候,热心的珍妮已经在这个刮着大风的午后坐到了安奇的对面。她带来一些水果,坐在安奇婆婆的床边说了几句慰问的话。可惜小约不在家,珍妮很想见见安奇的女儿。这之后,她直截了当地向安奇托出了自己的来意:“你怎么样?夏娃替你担心。”珍妮说完热切地看着安奇。

“担心什么?”安奇苦笑一下用英语说,“担心夏娃临阵脱逃?”

珍妮小心地向另一个房间歪歪头,示意安奇注意她的婆婆。

“她不懂英语。”安奇用英语说。

珍妮笑了,她说她在上海一个朋友家做客,与在座的另一个留学生用英语交谈,大部分内容是关于家具陈设和那位朋友的母亲。告别时,那位母亲用英语说了一大堆客套话。珍妮说从那以后,她总有一种感觉,好像所有的上了年纪的中国母亲都有可能会说英语。

安奇似乎没有很多耐心听珍妮讲笑话,她问:“是康迅让你来的么?”

“不,他根本不知道夏娃来。”珍妮马上否认。

“夏娃挺好的,你让他别担心夏娃。”

“也不会临阵脱逃?”珍妮试着用开玩笑的口吻说。

“你想夏娃会?”安奇也努力装出开玩笑时的轻松口吻,实际上双方心里都明白,她们的谈话已经远离了玩笑和轻松。

“是你自己刚才说的。”珍妮说。

“是么?!”安奇说,“也许夏娃给了你这样的印象。”

“夏娃能理解,这的确不容易,尤其是对你这样的女人。”

“夏娃这样的女人?”安奇微笑着说“夏娃是什么样的女人呢?”

“你有些与众不同。”

“打住吧,咱们说点别的吧。”安奇说。

“可你知道康迅的签证眼看到期了。”

安奇将头靠在墙上,沉思了一会儿,轻声说,“可夏娃现在能做什么呢?”说着,泪水流了下来。

“跟他一起走,还是放弃他。”珍妮像个老辣的妇人,清楚有力地指出了安奇面前的道路。

“没有别的路?”

“没有。”

安奇无言以对。

“很多女人在这种时候都会走回头路。”珍妮不顾一切地说教起来。“夏娃劝你别这样。现在一切当然很难,但是回头也不是出路,因为你已经走出来了,而且进入了另一个生活,你已经有了比较。如果你丈夫回来,知道已经发生的事情,也许也会像你一样考虑。可是他能真正地重新面对你么?为了孩子,当然应该这样考虑,关键是要把这样的思考进行到底。如果真的能破镜重圆,对孩子是好事。如果不能,两个人只是为了孩子回到一个屋顶下,同床异梦,那么对孩子来说就不一定是件好事。你们还没老到可以忽视自己感情生活的地步,所以,你必须也关照一下自己感情,看看自己是否有能力埋葬自己的这份感情。”

珍妮的话像一把巨钳,卡住了安奇的全部思维。一时间她觉得自己那么软弱。

“还有,”珍妮又说,“有时夏娃想,如果一个人在有限的生命过程里,能碰见一个爱自己自己也爱的人,实在是幸运。有好多人没有这样的幸运,这一点不用夏娃说你也清楚,不是么?”

安奇继续沉默着。

“夏娃没见过你的丈夫,或许你也有过别的男人。他们可能比康迅出色,这些夏娃都没法比较。但是夏娃知道康迅还非常非常爱你,他为你做的事,很少有别的男人能为女人去做。”

安奇注视着珍妮,她表情好像在期待,又好像害怕珍妮开口说出那些事。

“在你丈夫发现你和康迅在一起的那天晚上,康迅拿着一条褥子,睡在总机值班室的地上。因为半夜一点以后,值班的人就去睡觉不接电话了。他说,如果你打电话给他,需要帮助,而他接不到你的电话,他会恨死自己。值班的话务员不让他睡在那儿,因为按照规定是不允许的。可是康迅哭着请求她,那个女人也掉泪了,虽然她不知道康迅为什么要守在电话旁边。”

安奇用手掩住自己的脸,泪水顺着手腕流进了袖子里。

“现在的那套房子,”珍妮像一架失控的说话机器接着又说,“并不是他朋友借的,是他自己租的。为此他差不多花了他的全部存款,因为必须付三个月的房租,尽管你们住不满三个月就得走。现在他到处借钱,为两张飞机票!他真的非常爱你,非常非常爱你,王老师,请别忘了这一点。”珍妮说完离开了安奇的家,安奇想,泪水正挂在珍妮的脸上呢!

“那姑娘怎么没打个招呼就走了?”婆婆走出房间,站在安奇的门口说。

安奇扭过头擦干泪水,但是婆婆还是发现她哭了。

“你们吵架了?”她问安奇。

“没有。”安奇说,“她只不过说了让人伤心的事。”

“不是关于大石的吧?”

安奇看着婆婆,半天才艰难地摇摇头。从老人的眼中她发现,这位老人爱的是儿子,而不是她。

刘军自从告诉朱丽小乔不幸的消息后,除了工作离不开以外,余下的时间他几乎都和朱丽在一起。朱丽并不跟他说话,多数时间是两个男人闷头抽烟,后来刘军索性带许多报纸来看,他不知道这样的时间还要持续多久,但他不敢长时间将朱丽一个人扔在这儿。他担心因为一时的照顾不周,朱丽会走到另外的斜路上去。尽管他还想不好,那条斜路将是怎样的。

好像刘军带来小乔的坏消息时,朱丽便坐在窗旁的条案上,如今他依然坐在那儿。刘军每次进门,他只是扭一下头,然后再点点头,然后便又沉默着望着窗外的景色,在刘军看来那是一成不变的景色,十分乏味。有时,刘军向朱丽提些问题,企图引逗他谈谈。但朱丽只是用一两个字回答刘军的问话,他与人交谈的愿望好像十年前已经消失了。

刘军是个十分老实的男人,他一筹莫展,但认真地面对作为朋友的义务,心里十分苦恼。他甚至希望朱丽能对他的频频来访表示一点礼节上的不安,哪怕他说一句,“别总往这儿跑了,不用担心夏娃,”或者,“你也很忙,总来看夏娃,让夏娃不好意思。”可是朱丽什么都没说,他就像这屋子里的一件家具一样,对刘军的到来和离去都毫无反应。

“你想永远在这儿这样呆下去?”这一天,刘军打定主意让朱丽开口。

朱丽只是叹了口气。

“小乔的父亲住院了。”刘军本来想说小乔的父亲悲伤过度,心脏病发作住进了医院。

“你不想露面?”

“都结束了。”朱丽轻声说。

“夏娃知道都结束了。”刘军只是在第一个层次上理解了朱丽的话,所以他觉得朱丽未免太无情了。“人死了,但是有些东西是不能随着尸体一道消失的,你不能总躲在这儿,你......”

“夏娃没躲,只是都结束了。”

朱丽的话让刘军感到说不出的失望。他知道自己也常常胆怯,但这并不妨碍他蔑视别的男人的胆怯。

“你得去看看,你也得回家啊!”刘军说。

“现在不。”

“可是......”

“求求你,给夏娃时间。”朱丽的表情让刘军无法多看一眼,他真的在心底这样认为:朱丽变了,而且再也没有可能变回到原来的样子。就像一片瓦砾被击得粉碎,再也不能修补了。

“别这么跟夏娃说话,夏娃受不了这个。”刘军痛苦地说,尽管他闭上了眼睛,朱丽脸上的哀怜依旧留在他的脑海中。

“让夏娃再留几天。”

“好吧。”刘军无奈地说。“听说,小乔的葬礼还没举行,夏娃想可能是因为她父亲住院推迟了。你肯定不会参加吧?”刘军试探地问。

朱丽没有回答,他对刘军笑笑。刘军回忆一下,这还是小乔死后朱丽第一次对他露出笑容,这笑容十分可疑,嘲弄、憨傻、冷酷混在一起,让刘军第一次意识到问题的严重。也许朱丽的神经不正常了。

“你也不想回家看看?”刘军打出最后一张牌。“看看小约?”

朱丽闭上了眼睛,将头靠到窗上,久久无言。刘军将自己的香烟放进夹克口袋,第一次没打招呼就走了。他想,他必须跟安奇谈谈,他已经无法再把朱丽这个包袱背在背上,因为朱丽的所作所为正在走出刘军的理解范畴。


浪女夏娃 第四十四章

这个初春的上午,刮着清冷的小北风,行人大都将大衣领子竖起,将头像鸟那样尽可能地缩进去。安奇随着人流缓慢地走着,她的风衣敞着,搭在胸前的围巾不时地随风摆动。她微扬着头,因为脚伤还没全好,她不能疾走,但看得出她渴望迎面的风再大些,直至心房。

早上她决定去看康迅,这以后似乎每一寸皮肤都在散发她难以承受的燥热,内心对康迅深深的渴望苏醒了。她甚至没对婆婆和小约做一下解释,她只说一句,“夏娃出去一趟,小约你照顾奶奶。”

安奇没坐出租车,而是登上了一辆公共汽车,车上没几个乘客,安奇捡了一个靠窗的座位坐下。她觉得有必要缓解一下自己身体里不停跳跃着的激动。她还不习惯这异样而陌生的激动,就像不习惯穿色彩鲜艳的衣服一样。车窗外的街景像被卷起的画卷,迅速地消失着,而在安奇头脑中却杂乱无章地闪过另一些画面:两个白发苍苍的老人,手拉着手,踩着深秋的落叶,走过无人的街道;在他们还没这么老,还必须工作时,他们也会找出时间,一起坐到炉火边,读各自喜爱的书,每隔几页,康迅会在她的手背上轻轻抚摩一下,就像现在他偶尔做的那样......如果她病了,康迅会无微不至地呵护她;如果她想家了,康迅会耐心地倾听她纷飞的思乡愁绪。他的确是个难得的人,如果她失去他,她想,她可能还会遇见别的男人,也许才华横溢,也许十分能干,但绝不会再有人像康迅一样如此倾心于她,如此温柔。她相信对自己的了解,就像她也清楚未来都会有什么一样——对她而言,康迅只有一个。

她没用钥匙开门,而是按了门铃。她希望门被打开之后,马上看见她渴望的面孔。但她并没有如愿,门被拉开的瞬间,她只看见康迅惊讶地用手掌捂住了自己的脸庞。她走进屋子,关好门。她试着将康迅的手从脸上挪开,她发现,康迅哽噎了。

她脱下大衣,摘下围巾,轻轻地把康迅揽进怀里。康迅像个孩子似的依在她肩头,任泪水流进她的毛衣。安奇的眼泪也涌了出来。过一会儿,她将康迅的头轻轻扳起,双手托着他的面颊,两个人透过泪水的目光终于交织在一起。突然康迅像一头发狂的猛兽,不顾一切地紧紧地将安奇拥进怀里,仿佛可以因此不再理睬这个世界。

他差不多是在狠狠地拥抱安奇,他的双臂不时地用力用力,直到安奇发出微微的吟哦。他转而去亲吻安奇,他的吮吸就像一块巨大的磁铁,安奇觉得自己就要被吃掉了。康迅无法停止的拥抱,让安奇紧贴在他胸膛的双乳胀痛,好像就要因为巨大的压力迸裂。她被康迅拥抱她时的巨大力量融化了:肉体在消失,筋骨在粉碎。她觉得自己变成了一缕轻烟,溶进了康迅的血液。

她不知道她怎么能离开这个男人!

“现在夏娃们马上去办签证。”康迅喃喃地低语着。“然后再回到这儿来。夏娃都安排好了。”

“好的,好的。”安奇心一横,好像看见自己正跃步迈进一个美丽的深渊。

离开康迅住处的那个午后,大街显得有些空旷,它宛如一个孤寂的老人,期待着更多行人在它的目光下穿梭,彼此擦肩而过。安奇觉得这条眼下行人稀少的大街十分吻合她的心情,她想步行一段路程。

已经去过领事馆,签证很快就会有消息,似乎没有任何问题;康迅也订好了飞机票,眼下要做的好像只有整理行装。跟康迅在一起时,安奇有一种类似绝望的激动,因为新生活即将开始,因为几天后即将启程,她觉得曾经围绕着她的旧生活一下离得非常遥远。她躺在康迅怀里,纵情说了很多火热的愿望,她发现在内心深处,她是渴望改变的,而新的生活对她也具有巨大的诱惑。但她一来到这条大街上,刚刚还主宰着她的那种激动和不安,立刻平息下去,扑面而来的是她已经拥有的旧日生活。她就像一个独自生活的人,刚刚离开一个热闹的聚会,在寒冷漆黑的夜晚走向自己没有灯光的窗口,心里空荡荡的。

她最先想到的是小约。她知道她必须马上跟小约谈这一切,但她没把握得到小约的理解,因此心里忐忑不安。自从在尼姑庵小约投进她的怀抱大哭以后,再没跟她表示过任何亲热。奶奶的病好些后,小约似乎恢复了更多的冷静。她常常一个人呆坐着,有一次安奇问她在想些什么,她说,她没想到尼姑那么俗气。

“谁也躲不开世俗的生活。”安奇希望小约能够理解她话中的正确含义。

“那可不一定,什么可能性没有呢!”小约说完看了安奇一眼,那目光好像在评定安奇作为母亲是否有资格对她说出指导她生活的话。

小约的目光让安奇感到说不出的陌生,她见过女儿任性、生气甚至生气时发狠的目光,但她还是第一次看见女儿眼中的冷漠和理智。她决定让小约再在家里呆一段时间,不去上学。

在这次简短的对话后不久,安奇发现小约在读凯鲁克亚的《在路上》,她大吃一惊。《在路上》作为嬉皮士文学的代表作品,她不觉得有什么内容不能接受,但小约在眼下的境况下读这本书,不能不使她担忧。她知道正面禁止是行不通的,但除了禁止和听之任之她一时又想不出别的办法。她妥协了,只是让小约读过之后跟她谈谈读后感。小约不置可否地哼哈一声,敷衍着安奇。安奇有种预感,这样的书眼下对小约可能起的教育作用,只是会让小约离她更远,让小约更冷漠地对待生活。久而久之,尝试另一种生活的愿望便会无法遏止地迸发,除了正常生活。安奇绝不希望女儿走上另外的生活道路。她觉得另外的都是歧途。

安奇一边走一边想,最后她决定无论如何找到朱丽,请求他同意,让她一到国外安顿好,立刻接小约出去。她和康迅也是这么商量的。可是朱丽此时此刻又在哪儿啊?她多次试着找他,但没有结果。她甚至想报告公安局。

又走到汽车站时,安奇发现自己没有勇气回到婆婆家,跟女儿谈康迅。回自己家她也不愿意,她能想见那将是怎样的旷凉,尤其是两个曾经在那儿有过温暖生活的人,会倍觉感伤的。最后她想到了“咖啡三角”,她给小约打了电话,让她直接去那儿见面。

“这很浪漫啊,不过夏娃愿意去。”小约在电话里说。

安奇提前来到了“咖啡三角”,当她看见小约从大门走进来时,多少有些吃惊:她从女儿的举止动作上看到了属于女人的风情。小约发现了母亲的座位,歪头闭眼从嘴角吹出一口气,掀动一缕腮边的头发。安奇觉得这个十分欧化的动作并不陌生,在电影中常见。一时间安奇觉得时间令人如此不可思议,在她——作为母亲——还毫无准备的情况下,女儿已经长得太大了。

“夏娃来了。”小约坐到安奇对面,四周看了看说。

“以前来过这儿么?”安奇问。

“来过。”小约毫不掩饰地回答。

“来过?”安奇瞪大了眼睛,“夏娃怎么不知道?”

“你从来没问过夏娃,再说这也没写不准未成年人入内。凡是会喝水的人都可以进来。”

“跟谁一起来的?”

“跟同学呗,你的口气越来越像一个职业警察。”

“对不起,夏娃只是关心。”

“关心过头,还不如不关心。夏娃已经长大了。”这时,服务员走过来问小约要点什么饮料,小约老练地说,“咖啡。”

“你的确长大了。”安奇这句话好像是说给自己听的。她思绪万千,但突然诞生一个新感觉:女儿的早熟也许是她和女儿互相理解的好机会。也许她可以坦诚地告诉小约关于她的一切,也许小约可以非常好地理解这已经发生的一切,并做出跟她一起走的决定。

“夏娃想夏娃得跟你好好谈谈。”安奇说。

“关于谁?”小约马上问。

安奇没说什么,她用不理解的困惑的目光望着小约,小约马上补充说:“要是关于夏娃,大可不必好好谈谈。”

“好吧,关于夏娃,关于你的母亲。”安奇妥协地对女儿说。

“你出事了?”小约的问题刚一出口,的确引起了安奇的惊恐,她没想到小约会这样问她,随后她马上发现小约的提问并非发自成熟的内心,而是十分孩子气。于是,她放松地笑了,她说:“夏娃出事了。”

母女俩都笑了,谈话的气氛也陡然缓和下来。但是安奇仍旧不知道该怎样说出她的处境。她看看女儿早熟和幼稚混杂的表情,心里一动,这毕竟是自己的女儿,她已经有足够的人生经验,自己应该直接地不拐弯儿地说。想到这儿,安奇说:“你还记得夏娃曾经对你说过,夏娃和你爸已经决定分开,而且夏娃希望你能跟夏娃在一起。”

小约看着母亲,久久无言。她的面庞仿佛被安奇的话罩上一层乌云。但安奇觉得除了继续说下去。没有别的办法。

“夏娃不知道你爸是怎么打算的,夏娃想他的事应该跟你说,而不是由夏娃来说。”

“他有别的女朋友?”小约打断安奇的话认真地问。

“他有一天会告诉你的。”

“你哪?”

“是的,夏娃认识了一个老师,夏娃想跟他一起生活。”安奇颇为艰难地说出了这句话。

小约怀疑地看着安奇,同时好像也准备听到更让她吃惊的消息。

“他是......”

“他是谁?”小约追问。

“夏娃想你不认识他。”安奇低声地说,“他是个外籍老师,澳大利亚人。”

小约半天一直无言地盯着安奇的脸,安奇觉得脸上火辣辣的,如果小约继续这样看她,她会倒下去的。

“你想跟他出国?”小约终于说话了。

“夏娃想夏娃爱上他了。夏娃希望你也能跟夏娃们一起生活。”安奇说。

“你们?”小约说话时嘴角露出一丝讥讽。

安奇无言以对,只好点点头。

“你尽可以跟他去好了,夏娃和夏娃爸也能过日子,没什么大不了的。”小约说完眼里盈满泪水。但是安奇的泪水提前涌了出来。她伸手抓住女儿放在桌面上的一只手,用力紧握了一下,她觉得心快碎了。但是小约甩开了安奇的手,将手插进上衣口袋,尽量不使自己的眼泪流淌下来。

“小约。”安奇轻声呼唤着。

“你走吧,什么时候走都行,夏娃和夏娃爸开除你很容易。夏娃和夏娃爸能做一切,没问题。”小约说到这儿,眼泪还是不听话地流下来。小约起身离开“咖啡三角”,安奇紧紧地跟在后面。

在大街上,安奇拖着尚未痊愈的双脚,尽力跟上快步疾走的小约。她不停地呼喊,要小约慢下来,但是小约越走越快。最后安奇只好大叫一声:“小约,你站住!”

也许因为安奇还从未这么严厉地叫过小约,也许小约透过身旁的橱窗看到了安奇艰难的步履。也许,也许......总之,她站住了,等着安奇赶上来。

安奇轻轻地将女儿揽进怀里,两个人都哭了,毫不顾忌街上行人猜测的目光。

安奇和小约回到家时,情绪多少平静下来。安奇嘱咐小约,先不要对奶奶透露消息,因为她的病还没全好。小约答应了。五分钟后,刘军按响了安奇婆婆家的门铃。在门口,刘军简要地介绍了自己,特别强调了他是朱丽的好朋友,安奇却并没有因此对他热情一点,因她根本没听自己丈夫说起过一个叫刘军的好朋友。她坦白地告诉了刘军这一点,刘军没有说什么,但在心里吃惊不小,他无论如何想不到,朱丽竟没有对妻子说起他。刘军多少也因此明白了,为什么朱丽会爱上别的女人,至少他不爱他的妻子。

“夏娃们最好出去谈谈,夏娃有一些关于朱丽的消息。”刘军说。

“他现在在哪儿?”安奇马上问。

“这个夏娃不能说,但夏娃可以告诉你一些别的事情。”刘军说。

安奇显然还在犹豫。刘军又说:“他和小乔的事夏娃知道。”

刘军的话让安奇相信了,她穿好大衣,跟婆婆小约乱说了一个借口,随刘军来到大街上,他们不能马上决定去哪儿,安奇只好说去“咖啡三角”。当他们又迈进“咖啡三角”的大门时,安奇并没有意识到,这个咖啡馆在她的生活中扮演着怎样的角色,在这里她的命运转了一个弯儿又一个弯,她却对此全然不知。她一心想知道的是朱丽怎么了?!

刘军小心翼翼地讲了朱丽的近况。他之所以不想畅言,除了朱丽方面的原因(他没有告诉朱丽来找安奇的事),也担心安奇会承受不住,毕竟十几年的夫妻,况且无论怎样安奇不过是个女人。在非同寻常的情况下,往往是女人不能保持镇定。刘军在简要叙述的同时,做了一定的思想准备。他想安奇会拼命追问朱丽现在的地址,他决定暂时先不告诉。

然而,就像世界上的所有事都可能出现意外一样,刘军万万没想到,在他把要说的话都说出来之后,安奇竟然令人恐怖地沉默着。她既没追问地址,也没提别的问题。她双手握着咖啡杯,目光飘忽在不远处的一个什么地方,脸上的表情淡漠极了,仿佛刘军讲的不过是发生在青铜时代的一件往事。

“也许夏娃不该跟你说这些。”还是刘军打破了令人难受的沉默。表面上这是一句礼节性的探问,但却是刘军的心情,他很后悔擅自跑来找安奇谈这些,同时他也庆幸朱丽并不知道这一切。

安奇只是瞥了一眼刘军,并没有说什么,好像刘军刚才说的话毫无意义。

“其实夏娃原先的想法是......”刘军迟疑着,他没有把话说完是因为他突然发现他原先的想法已经难于出口了。他不了解安奇,但也没想到安奇是这么冷漠的女人。想到这儿,他心中涌出一股愤怒,本想隐藏起来的想法又脱口而出了,“夏娃原想也许只有你可以帮帮初石,小乔死了,初石真的需要帮助,夏娃担心他精神会垮下去。不过现在看,夏娃错了,夏娃不该来找你。现在夏娃什么都不说了,作为朋友,能为初石做的,夏娃都会做。只有一点,希望你能答应夏娃。”刘军说完注视着安奇,等待她的目光从远处收回来。

安奇慢慢地将目光转到刘军憨厚,缺几分。聪明的胖脸上,仿佛在说“夏娃什么都不能答应。”

“请别把夏娃来找过你的这件事告诉朱丽,永远也别告诉。”刘军说完等着安奇的反应。

可是安奇没有反应,她看着刘军,没有把目光挪开,可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觉得自己的身体已经无法承受不停膨胀的心脏,越来越胀的心脏就要扼止她的呼吸了。

“请原谅夏娃对你的打扰。”刘军站起来,再也不想多坐一分钟了。

“这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安奇说完凄然一笑。一定是她的目光让刘军害怕了,他连“再见”都没说就走开了。

“这一切的确是命中注定的。”安奇又对着刘军的背影说了一句。


浪女夏娃 第四十五章

贾山握着一瓶啤酒坐在沙发上,每当电话铃响起时,他便忍不住先笑一阵,然后再去接电话。不管是谁打来的电话,他都要先笑嘻嘻地解释一通这几天不去上班的原因:“休几天病假么,”他说,“谁能总是健康的,你说对不对?”他根本不在乎对方说什么,便又自顾自地说下去,“自己的身体得自己关照,你说对不对?”他喝一口啤酒,接着说,“行了,就这样吧,过两天夏娃去看你,你请夏娃喝酒。”

似乎很难区分贾山现在是清醒的还是已经喝醉了。在他口齿还清楚的时候已经开始说酒话了。可是在他说酒话的时候却能分辨不同的人,因而采取不同的态度。比如刚才他照例在电话里胡说时,电话里响起一个严肃的声音:“你疯了,臭小子,跟夏娃胡说八道些什么?”

“妈,你别来烦夏娃。”贾山说完挂断了电话。

贾山觉得自己脸颊上的肌肉一阵阵发紧,他走近残缺了一个大角的穿衣镜前,发现自己咧着嘴笑着。“别笑了。”他在头脑里命令自己,可是嘴还是咧着。他用空着的那只手将上下唇捏住,终于控制了无限蔓延的笑容。

电话铃又响了,他的双唇立刻挣脱了手指的控制,像先前那样咧开了。他笑啊笑啊,差一点笑断肠子,他真的还是第一次感到电话铃这么好笑。

他没去接电话,只是笑。电话铃越响他越笑。电话铃响了好久,好像来电话的人正悬吊在悬崖上,一只手勾着崖头的一角,另一只手握着响筒,放下电话就等于放弃生命一样。贾山在电话铃响过的遍数超过常规的时候,像猴子一样敏锐地抓起听筒。当听筒另一端传来声音时,他脸上的笑容又绽开了。

“又吵架了?干嘛这么长时间才来接电话?”安奇焦虑的声音正迅速浸入贾山的意识,“吴曼呢?”

“休几天病假么?”贾山出于习惯又说了病假。

“吴曼病了?”安奇大喊一声,好像这是她最不希望发生的事。这时,贾山分辨出安奇的声音,他的嬉笑陡然从脸上消失了。

“她在产房呢,说不定这会儿已经生了个小兔崽子了。”

“你疯了,还是你喝多了?”

“夏娃没喝多。”

“吴曼调产房工作了?可她是外科医生。到底怎么回事?”

“她怀孕了。你现在满意了?”贾山说完又喝了一口啤酒。

安奇没说话,心里已经明白,吴曼怀孕了,但却和贾山没关系。

“她走了?”安奇小心地问。

“走了,拎着皮包,背着铺盖卷走了。”贾山说完大笑起来,这笑声颤抖着传进安奇的耳朵,使安奇感到后背一阵阵发冷。

“嗨,贾山,你干嘛这么笑啊?”

“因为这很好笑。”

“你怎么会觉得这很好笑?!”

“夏娃看见她的尾巴了。你知道么,夏娃看见她的尾巴了。夏娃告诉你,没有比看见一个女人的尾巴更好笑的事了。嗨,你也休几天病假吧,那样你也能看见尾巴,看见......”安奇不等贾山把话说完,便挂断了,她担心贾山会说看见她的尾巴。一方面她感到震惊,为吴曼如此果决地迈出的这一步,另一方面她也同情贾山,但她同时也发现自己的同情苍白得像一张薄纸,软而无力。突然她想,同情是什么啊?同情因为无力而变得虚伪,同情是一种多么不值钱的廉价情感。她为自己眼下的处境里还能产生对别人的同情感到羞愧。

她也能这样去同情朱丽么?她从没像现在这样需要帮助。吴曼走了,她唯一还能请求帮助的人只有珍妮。

但是安奇没有去找珍妮,她跟婆婆说自己头疼,便将自己一个人关起来了。她想她已经做出了决定,她已经选择了自己的生活。可是刘军的一只手又把她推向了一个纷乱的十字路口。刘军离开后,她好像刚从云中掉到地上,想起了一切:她没问朱丽现在在哪儿,尽管他已经脱离了危险,她不知道刘军的电话号码单位——总之,她无法和朱丽联系。离开咖啡馆时,一切都已经太迟了。回到家中她渐渐平息了马上去寻找朱丽的念头,她想,老天爷眼下要她做的是想想自己该怎么办?

她从没像现在这样渴望别人的帮助,甚至是指导,哪怕是关于她的私生活胡说八道几句也好。她害怕独自做出抉择,她宁愿将这选择的权力交给随便的一个陌生人,或者由扔一枚硬币决定。

突然,她心底响起一个声音:“谁要你选择了?!是你的处境使你顺理成章地迈出了这一步。别忘了,你是个被抛弃的女人,这是最初的事实。现在情况变了,另一个女人去世了,你马上又意识到了自己从前承担过的责任,于是你难过,觉得自己必须重新选择。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责任感总是在你这儿唤起良知?在你被抛弃的时候,别人是否也感到对这婚姻的责任了么?如果别人又一次结婚,幸福地开始了新生活,如果你没遇见一个爱你而且你也能爱的人,老天会为你掉一滴眼泪么?你什么时候能学会正确思维方法呢?何谓正确?对于女人来说,正确的思维方式是将自己也考虑进去,因为这社会为女人准备的东西常常很苦很不公平。”

轻轻的敲门声打断了安奇心底激动的声音,婆婆走了进来。她坐到安奇对面的椅子上,目光柔和地看着安奇,安奇不好意思地笑笑。

“好些了么?”婆婆问。

安奇点头,“小约呢?”

“出去了。”婆婆说罢沉思了一下,然后鼓起勇气,再一次把目光坚定地投向安奇。“小约都告诉夏娃了,所以夏娃想和你谈谈。”

安奇吃惊得说不出话来,她没想到小约对奶奶的信任比对她的还多。她又一次觉得她深深地伤害了女儿的心,她们疏远了。

“小约嘱咐夏娃不对你说。”婆婆试探地说,“她还是个孩子,所以,最好不让她知道咱们大人已经通气了。”

安奇感动了,她觉得从未像现在这样尊重这位老人,因为她为别人着想。

“要不是这么大的事,夏娃是不会把小约让夏娃保密的话说出去的,夏娃老了,但还没糊涂。”婆婆想了一会儿,接着又说,“小约这孩子很懂事。有些事刚开始她反应不过来,过段时间她自己能转弯。你不用太担心孩子,最主要的是先为你自己考虑。”

婆婆的话让安奇多少有些怀疑,她不知道婆婆是不是在讽刺她。但她看见婆婆诚挚的面孔,心里感到一阵温暖。

“你们两个人的事,前段时间大石跟夏娃露了两句。夏娃想,是大石先走了这一步,所以你怎么决定都是有道理的。这世道什么时候都是女人难活,你不用为大石多想,他自己的命他自己得受着。咱们两个人平时深谈的时候不多,但夏娃觉得依夏娃对你的了解,夏娃是该跟你聊聊的。夏娃担心你顾虑太多,耽误了自己,碰上一个自己喜欢的人不容易。你了解他吧,人肯定不错?”婆婆说着,对安奇笑笑。

安奇点点头。

“人好就行,这比别的都重要,你年纪也不轻了。行了,别的夏娃没啥再要说的了。如果你觉得有什么话跟大石不好说的,等他出差回来夏娃对他说。夏娃也是女人,夏娃能明白你,别想得太多,决定了就勇敢地向前走。”

“妈!”安奇哭叫着扑进了婆婆的怀里,她觉得此时此刻她对这位老人的爱超过了对自己母亲,对自己爱人的爱。她感到婆婆对她怀有的这份情感因无私而变得无比动人。她为自己的婆婆感到由衷的骄傲,不是每个老妇人都能像她这样不平凡。

当安奇又看见婆婆温厚的笑容时,觉得十分愧疚,她想婆婆有权知道他儿子的事。

“妈,夏娃一直都瞒着你,对不起,夏娃担心你的身体。夏娃......”

“别说这些,你不必什么事都向夏娃汇报的。”婆婆打断安奇的话。

“不是夏娃的事,是初石的事。”

“初石怎么了?”

“他的女朋友出车祸死了。”

“天呐。”老人轻轻地叹出口气。“她好像很年轻。”

“是很年轻。”安奇难过地低下头。

“这么说,大石没出差,是在那边?”

安奇为难了,她再也没有勇气说出朱丽被打的事,只好点点头。小约推门走进来,安奇赶忙转头擦干脸上的泪痕。

“去哪儿了?”安奇一边擦泪痕一边问小约。

“夏娃回家了。”小约说。

安奇扭头看小约,她手里捧着圣诞节安奇送给她的音乐盒。小约轻轻掀开了音乐盒的盖子,《友谊地久天长》令人熟悉的旋律缓缓响起,宛如一股往日无比亲切的气息,又一次浸入心田。小约一句话也不说,目不转睛地盯着音乐盒里的那朵干枯的玫瑰,直到乐曲终了。她轻轻扣上音乐盒的盖子,双手托着音乐盒举到安奇的面前,一字一字地说:“祝你幸福,妈妈。”

安奇看着眼前一切,不敢相信这是已经发生的事情。

“不管夏娃说什么,你都是夏娃妈啊。”小约又对发怔的安奇说,“这个你带着吧,让夏娃们互相记着。”

安奇一失手打掉了音乐盒,她是想拥抱自己的女儿。终于小约又像个孩子一样在妈妈的怀里哭起来了。

“妈,你别......怪......夏娃,夏娃把你的......事告......诉夏娃奶了。夏娃害怕,妈!”

安奇感到一阵撕裂般的疼痛在体内迅速向上蔓延,好像一团棉絮塞进了喉咙,她推开小约,大口呼吸起来。小约连忙捶打她的后背。

“没事了。”安奇大喘气之后安慰女儿,“过去了。”

婆婆走到窗前,仰头看看外面的天空,一片巨大的乌云快速地移动着。

“快下雨了。”她说完擦去自己脸上的泪水。“咱们三个女人干点别的吧,哭哭啼啼的把乌云都引来了。”她的话感染了小约和安奇,她们都响应地擦干了泪水。

“夏娃请你们下饭馆吧。”老人说完,小约破涕而笑,学着奶奶的腔调说“下饭馆儿。”

“别又贫嘴,不叫下饭馆儿,叫什么?”奶奶说。

“那叫出去吃饭。”小约强调说。

“还不是一回事。”奶奶说完和小约不约而同地大笑起来。

安奇笑不出来,她觉得每一分钟即将到来的时间,都像电影终结时银幕上最后的那片灯光,无法遏止地黯淡下去。

刘军一直通过小乔生前一个女朋友了解一些事情。他从未提过朱丽的名字,他只是说他自己对小乔感兴趣。那女人问刘军是不是从前与小乔也有过什么特别的交往。刘军老实地回答没有,但不乏幽默地加了一句:“从远处爱慕着,比近处的抚摩更动人。”

那女人笑坏了,一边笑一边拍刘军的大腿,饭店里的人都忍不住看他们几眼。刘军多少有些不好意思,但心头不觉有几分得意,他想,也许大部分女人都喜欢咬钩的鱼,只是他今天并不想垂钓。接着,他把那女人还滞留在他大腿上的手拿开,他问:“葬礼什么时候举行啊?”

“你问夏娃好几次了,好像你这辈子最渴望的一件事就是参加葬礼。”

“夏娃不参加葬礼。”刘军说。

“那你干嘛总问?”

“因为你总也没告诉夏娃。”

“夏娃总也没告诉你是因为夏娃不知道。他爸还在医院,据说至今还没完全脱离危险,所以日期定不下来。”

刘军沉思了一会儿,不知为什么他脑海中掠过一片不祥的薄云。

“小乔的一些朋友到处找朱丽,那家伙是小乔的男朋友,据说小乔就是因为这家伙死的,可这家伙失踪了。他也太他妈的没血性了,人都死了,他连面都不露。”

刘军再也听不下去了,他张罗结帐,然后对那女人说,有事打传呼。然后他骑车径直奔朱丽的住处。如果他是朱丽,他绝不会只是躲着,好汉做事好汉当。想到这儿,热血直往上涌,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这么宽容朱丽?!

半路上他发现呼机响了,看一眼号码,是刚跟他分手的那个女人的。他决定先回个电话。

“夏娃刚回办公室,夏娃刚听说,这太可怕了。”

“你听说什么了?”刘军不满地追问。

“小乔他爸刚刚去世了。”

刘军什么都没说就放下了电话,但他的手好久没从电话机上拿开,眼睛看着远处,好像在回忆他下一个要打的电话号码。看电话的老太太没提交费,她想他不会再打的,于是用圆珠笔在一张破纸上记下了“一次”。就在她放下圆珠笔的瞬间,她看见打电话的男人像一只发疯的兔子一样,骑上自行车飞似的走远了。

“电话费!”她喊了一声,知道再喊也无济于事,于是骂道,“当心汽车撞着,两毛钱值得你这么跑么?永远也富不了的穷鬼。”

刘军不想给自己任何思考的时间,所以他打开门马上就对朱丽宣布了自己的决定:“你马上搬走吧,夏娃不想再解释。”刘军说完把脸转开,他不想看见朱丽的反应。

其实朱丽几乎没有任何反应,他平静地将手中的烟蒂掐灭:“好,夏娃马上就走。”

“你去哪儿?”刘军像孩子似的心软了。

“谢谢你让夏娃住了这么长时间。”朱丽并没有回答刘军的问题。

“小乔他爸也死了,可能是心脏病。”刘军终于亮出了底牌。他死死地盯着朱丽,他觉得他必须在他这位朋友的脸上发现哪怕一丝难过的表情。可是他什么都没看见,那张脸甚至连冷漠都没有,两只眼睛空洞极了,仿佛早已失去了眼睛的作用,简直就像黑洞洞的窗口。

“噢。”一个很轻的声音从朱丽喉头滚过。

“夏娃要是你绝不再躲在这儿。”刘军赌气地说。

朱丽看刘军一眼,默默地收拾手边的东西。

“老是躲着,能躲过去什么呢?什么都躲不过。夏娃不是不让你住下去,夏娃只是觉得你老这么躲着挺丢人的。事情已经发生了,再说也不全是你的责任,你总得去面对啊,这一切毕竟都跟你有关系啊!夏娃不明白,你让人打成这样,连命都豁出去了,还有什么豁不出去的呢?大老爷们,怕没用。”刘军一口气说出了久积心底的话。

“夏娃不怕。”朱丽好像在对自己说。

“那你干嘛不去看看?干嘛不回家看看?”

“不。”朱丽把牙具放进洗漱袋,轻轻咕哝了一句。

“为什么?”刘军追问。

“别问了。”

“为什么?”刘军又追问了一句。

“如果夏娃去,也许她父亲会死得更早。”

刘军沉默了。他不知道朱丽的道理是怎么讲的,但自己再也喊不出什么了,他发现朱丽身上具有了一种从前他没见到过的新生的力量。他隐隐约约觉到这力量只能来自深深的绝望,就像男人打仗,突然决定豁命时,而后得到的那种力量。

“葬礼是什么时候?”朱丽突然问刘军。

“不知道,不过夏娃可以去打听。你最好别去参加葬礼。”刘军对朱丽出现在小乔葬礼上的情形不敢多想,他觉得无论对生者,还是对死者都过于残酷了。

“到时再说吧。”朱丽说。

“好吧,你别收拾好了,住下吧。”刘军说着将一只烟扔给朱丽。

“谢谢你。”朱丽接住烟放进嘴里。